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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醒来往往有一种感慨,今宵酒醒何处呢?


  近期一直重复在翻阅蒋勋先生的新书《感觉宋词》,悠远如同藏身在森林中的记忆,悄悄被开启,有些片段记忆深刻,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有些段落只记得开头,后续的情节变成零碎崩解的故事,越是想弄清楚,越是头疼,最后只好作罢。岁月给了我们丰沛的历练,同时,也夺走我们引以为傲的记性,很公平,但也很残忍。读这本书,中学和大学时期念过的唐诗宋词像是听到招魂曲,通通复生了。尤其是读到柳永的《雨霖铃》,刚好今早下了一场雨,也是同样一般的暮霭沉沉,我坐在童年玩伴神仙的茶室边读边感慨,于是顺口就问了身边的童年玩伴,还记得这首词吗?念去去千里烟波?有没有很熟悉?

  神仙将眼镜扶正后面无表情地回说,没印象,都那么多年了。

  我说你这样连想都不想就回答我,中学语文老师会哭吧?青春期死背活记的记忆会干枯吧?这样好吗?

  神仙当然没有认真理会我,任由我一个人若有所思地边读边念念有词,读到苏轼的《江城子》,里头有一句是这样的,请不妨跟着念出声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读来满满的感慨,这虽然是一首悼念亡妻的词句,但迷离恍惚的文字如同斧头般砍击下来,我自己也不期然跟着怀想,10年前我在哪里?和谁谁谁碰面,能够在第一眼就叫出对方的名字吗?曾经熟悉得情同手足的朋友,10年前10年后恍如两个世界,也是造化,遇多几次就习惯了。但是怎样的际遇会让以往的好朋友、之前的恋人,纵使相逢却不认得对方?还是故意装作不认得?

  更年轻的时候想不通这道理,后来就慢慢明白了。

  一早晨的雨下过之后,是漫漫长长的日光照晒,店里的温度凉凉的,目测外头街道是还可以接受的温暖天气,一边在店里忙碌一边欣赏对面大楼马来员工提早下班准备庆祝开斋,这时候朋友小朱推门进来,坐在吧台边吃蛋糕边一起欣赏继续提早下班的人潮像退潮的海浪源源不断。小朱说他们家最近喜欢大街上一间叫做Midori的餐厅,店里的咖哩饭蛮可口的。她吃饱离开后,我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书架抽出《挪威的森林》来翻,果然在第77页主角渡边君和短发美少女小林绿碰面的段落,读到绿的名字就是Midori,她才一出场就让渡边君印象深刻,那短得离谱但确实漂亮的短发,我们20岁时读这本小说,就念念不忘,原来有些文字描述,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化。

  那是我个人最常喝酒的年轻时代,凡有酒局,必定赴会,而且几乎都会醉醺醺地回到学生宿舍才甘心。隔天醒来,往往有一种《雨霖铃》里头的感慨,今宵酒醒何处呢?杨柳岸在哪里?晓风残月又在哪里?

  但因为年轻吧,无所畏惧,灌几口热茶,冲个热水澡,通常就酒醒大半了,之前的淡淡愁绪,也轻轻易易就烟消云散。近期看蒋勋先生用如痴如醉的字句点评《雨霖铃》这首词里头那句今宵酒醒何处时,说少年时期的酒醒,毫无畏惧,在哪里醒来就在哪里走出去,流浪很好,短程旅行也可以;中年时酒醒,就多了点担忧,害怕担心想不起身在何处,会彷徨会犹豫;暮年时如果再酒醒,就是另一种复杂的感受了,已经没有少年人的粗勇,也没有中年人的毅力,有的可能仅仅是怀念家乡的风还在吹拂吗?老家门前的芒果树还在结果累累吗?

  

隔天醒来往往有一种感慨,今宵酒醒何处呢?

 

  我在43岁这样的年纪,重温宋词带来的暖意,感觉特奇妙,因为苏东坡也是在43岁时经历他个人的重要分水岭,43岁前他是名满天下的宋朝翰林学士,无人不识;43时他被贬下黄州,困顿潦倒,却也在这个时期,他写下了不起的《赤壁赋》,大江东去,千古风流人物,从此每一个对中语文字略感兴趣的人们,都要在他潦倒落魄时期写下的顶尖宋词底下,俯首称臣。

  这给了我特别大的鼓励,那鼓励是一种隐喻式的,形而上的文学意义,但我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很奇妙的触动,就像有一双手轻拂在你的心脏部位,一遍又一遍地轻拂。也像渐渐从许多场年轻时代的酒局中苏醒过来,从迷濛的生命状态,走向越来越清晰的境界。

  今宵酒醒何处,再也不需要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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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